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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4-04-01 来源:《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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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流河》,齐邦媛 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0年10月

6 外文系的天空

暑假我与同伴欢天喜地由五通桥搭岷江江轮到宜宾,由长江顺流而下回了重庆。家,对于我有了更美好的意义。被联考冲散的中学好友也都在各家相聚,有说不完的别后经验要倾诉。一年前我独自一人被分发到遥远的川西,回到沙坪坝,好似失群的孤雁回到大队栖息之地,欢唱不已。故事方面,日本飞机因为美国参战而损耗太大,已无力再频繁轰炸重庆,主力移到滇缅路,每次出袭都被中美十四航空队大量击落。这一年夏天,重庆虽然仍是炙热如火炉,因为不再天天跑警报,重建与修复的气氛,很适合我们这群叽叽喳喳到各家重聚的大一女生。有月亮的晚上,我们常去嘉陵江边唱歌和谈心。那大约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夏天,也是真正无忧的假期。

回到家当然要和父母商量转系的事。爸爸虽未明说“我早就知道你念不了哲学系”,但他说,你感情重于理智,念文学比较合适。我又故作轻松地说西南联大去年发榜后曾欢迎我去外文系,南开同学在那里很多,我也很想去,如果战争胜利,我也可以回到北大、清华或南开大学……爸爸面色凝重地说,美国参战后,世界战局虽大有转机,我们国内战线却挫败连连;湖南沦陷,广西危急,贵州亦已不保,“你到云南,离家更远。乐山虽然也远,到底仍在四川,我照顾你比较近些。其实以你的身体,最好申请转学中央大学,留在沙坪坝,也少让我们悬念,局势如变更坏,我们一家人至少可以在一起”。

我回家不久收到大飞哥的信,他坚决不赞成我转学到昆明去,他随时迁移驻防基地,实在没有能力照顾我;战争现况下,连三天假期都没有,也没有办法回四川看我,望我安心地回乐山读书,大家唯一的生路是战争胜利。这时他的口气又是兄长对小女孩说话了。

在这期间,我也曾请教《时与潮文艺》的主编孙晋三教授有关朱光潜先生的建议。孙先生当时是中央大学外文系的名教授,极受我父亲的尊重。在他主持之下,《时与潮文艺》登载沈从文、巴金、洪深、吴组缃、茅盾、朱光潜、闻一多、朱自清、王西彦、碧野、臧克家、徐等的新作品,他们不仅当时广受读者欢迎,亦是现代文学史上的重要作家。而柳无忌、李霁野、方重、李长之、徐仲年、于赓虞、范存忠、陈瘦竹、戴镏龄、俞大、叶君健等人翻译的各国经典作品,也都可以看出那个时代文人的高水准。每期都有文坛动态和国内外艺文情报,是一九四二至一九四五年间的珍贵记录。可惜抗战胜利不久国共战争即起,我父亲已无力支撑三份期刊,《时与潮文艺》于一九四五年停刊。

孙先生说:“一九四四年五月版,朱光潜先生有篇《文学上的低级趣味》,是从文学教育者立场写的,很清楚也很中肯,在武大外文系上朱先生的课,该是很幸运的事,何况他亲自劝你转系,还自愿担任你的导师,更是求之不得的事了。文学教育贵在灵性(或慧根)的启发,武大外文系有方重先生、陈源(西滢)先生、袁昌英先生、陈寅恪先生等,根基是很充实的。西南联大外文系并不更强,而且也没有朱先生注意到你的这种缘分。”

孙先生的分析使我下定决心回武大,说不出什么原因,那溯江数百里外的江城,对我也有一些世外桃源般的魅力吧。

暑假结束,我早一周回乐山,准备办转系手续,而且与赵晓兰约好,早些去登记宿舍房间——二年级已升至餐厅上木造的一排新屋,希望能有一个靠窗书桌。

父亲安排我与一同学搭邮政送信快车去乐山;战时为了公务和大学生便利,每车正式收费搭载二人,需验证件,以保障信件安全。我们两人和邮务员轮流坐在驾驶台和数十袋邮件之间,觉得自己都重要起来。靠在郑重捆扎、绑牢的邮包上打瞌睡,想象袋中每封信的情愫与收信人的喜悦。每到一站,邮务员呼叫邮袋上的地名,然后他姿态优美地掷下一包,下面投上一包。我后来读到一本清朝史,说中国邮政是最早现代化的政府制度,服务人员水准高,最可信赖。到台湾后,邮政仍是安定的力量之一。千百年来书信传递由驿马到绿色邮车,都引起我的丰富想象,我曾有幸被当作邮包由川东快递到川西,这段特殊经验不可不记。

第一晚到成都,我们去住南开好友的宿舍。战时迁去成都华西坝的有北平的燕京大学、南京的金陵男大和金陵女大、山东的齐鲁大学,加上当地的华西大学,十分热闹。第二天清晨再上车,邮政车绝不抛锚,沿路有保护,安全稳定,经过眉山也装卸邮袋,但只能在飞驰而过之际看看路树而已。当日全天不停,直接驶往乐山邮局门口。这一次旅程我已知道前面的生活是什么样子,自己将如何面对,到成都又见识到四川真正的古都风貌,心情较去年舒缓许多。

7 朱光潜先生的英诗课

进入外文系二年级即有朱老师的“英诗”全年课,虽是紧张面对挑战,却也有些定心作用,我立刻开始用功。朱老师用当时全世界的标准选本,美国诗人帕尔格雷夫(Francis T.Palgrave)主编的《英诗金库》(The Golden Treasury),但武大迁来的图书馆只有六本课本,分配三本给女生、三本给男生,轮流按课程进度先抄诗再上课。我去嘉乐纸厂买了三大本最好的嘉乐纸笔记本,从里到外都是梦幻般的浅蓝,在昏暗灯光下抄得满满的诗句和老师的指引。一年欣喜学习的笔迹仍在一触即碎的纸上,随我至今。

朱老师虽以《英诗金库》作课本,但并不按照编者的编年史次序——分莎士比亚(William Shakespeare,15641616)、弥尔顿(John Milton,16081674)、格雷(Thomas Gray,17161771)和浪漫时期(The Romantic Period)。他在上学期所选之诗都以教育文学品位为主,教我们什么是好诗,第一组竟是华兹华斯(William Wordsworth,17701850)那一串晶莹璀璨的《露西组诗》(Lucy Poems)。

那幽雅静美的少女露西是谁,至今两百年无人确定,但他为追忆这早夭的十八岁情人所写的五首小诗,却是英国文学史的瑰宝,平实简朴的深情至今少有人能超越。最后一首《彼时,幽黯遮蔽我心》(A Slumber Did My Spirit Seal)是我六十年来疗伤止痛最好的良药之一。我在演讲、文章中背诵它,希望证明诗对人生的力量,当年朱老师必是希望以此开启对我们的西方文学的教育吧。这组诗第三首《我在陌生人中旅行》(I Travelled among Unknown Men),诗人说我再也不离开英国了,因为露西最后看到的是英国的绿野——这对当时爱国高于一切的我,是最美最有力的爱国情诗了。

朱老师选了十多首华兹华斯的短诗,指出文字简洁、情景贴切之处,讲到他《孤独的收割者》(The Solitary Reaper),说她歌声渐远时,令人联想唐人钱起诗“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的余韵。

直到有一天,教到华兹华斯较长的一首《玛格丽特的悲苦》(The Affliction of Margaret),写一妇女,其独子出外谋生,七年无音讯。诗人隔着沼泽,每夜听见她呼唤儿子名字:“Where art thou, my beloved son,…”(你在哪儿,我亲爱的儿啊……)逢人便问有无遇见,揣想种种失踪情境。

朱老师读到“the fowls of heaven have wings,… Chains tie us down by land and sea”(天上的鸟儿有翅膀……链紧我们的是大地和海洋),说中国古诗有相似的“风云有鸟路,江汉限无梁”之句,此时竟然语带哽咽,稍微停顿又继续念下去,念到最后两行:

If any chance to heave a sigh,(若有人为我叹息,)

They pity me, and not my grief. (他们怜悯的是我,不是我的悲苦。)

老师取下了眼镜,眼泪流下双颊,突然把书合上,快步走出教室,留下满室愕然,却无人开口说话。

也许,在那样一个艰困的时代,坦率表现感情是一件奢侈的事,对于仍然崇拜偶像的大学二年级学生来说,这是一件难于评论的意外,甚至是感到荣幸的事,能看到文学名师至情的眼泪。

二十多年后,我教英国文学史课程时,《英诗金库》已完全被新时代的选本取代,这首诗很少被选。不同的时代流不同的眼泪。但是朱老师所选诗篇大多数仍在今日各重要选集上。

英诗课第二部分则以知性为主,莎士比亚的几首十四行诗,谈到短暂与永恒的意义,雪莱(Percy Bysshe Shelley,17921822)的《奥兹曼迪斯》(Ozymandias)也在这一组中出现;威武的埃及君王毁裂的头像半掩埋在风沙里,“boundless and bare, The lone and level sand, stretch far away”(寂寞与荒凉,无边地伸向远方的黄沙)。

朱老师引证说,这就是人间千年只是天上隔宿之意,中国文学中甚多此等名句,但是你听听这boundless和bare声音之重,lone and level声音之轻,可见另一种语言中不同的感觉之美。

至于《西风颂》(Ode to the West Wind),老师说,中国自有白话文学以来,人人引诵它的名句:“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If Winter comes, can Spring be far behind?)已到了令人厌倦的浮泛地步。雪莱的颂歌所要歌颂的是一种狂野的精神,是青春生命的灵感,是摧枯拉朽的震慑力量。全诗以五段十四行诗合成,七十行必须一气读完,天象的四季循环,人心内在的悸动,节节相扣才见浪漫诗思的宏伟感人力量。在文庙配殿那间小小的斗室之中,朱老师讲书表情严肃,也很少有手势,但此时,他用手大力地挥拂、横扫……口中念着诗句,教我们用the mind’s eye想象西风怒吼的意象(imagery)。这是我第一次真正地看到了西方诗中的意象。一生受用不尽。

8 眉山的明月夜

这一年的寒假开始,我和同班同学参加一个在五通桥活动中心办的冬令营。第一天晚饭时,突然有人找我,是一位工学院的南开学长,他们二十多人被征召去重庆作专业工程支援,车子直开重庆,我可以搭便车回家,他们开学时返校再带我回乐山。

世界上会有这么好的事情!由于乐山和重庆没有直达车,我提着小小的行囊跟他们上车时,兴奋得头昏眼花,差点掉到路边的土坑里。车上有四位南开学长,所以很“安全”。原是打算在午夜前开到成都,第二天直驶重庆。谁知开出九十里左右到眉山郊外车子就抛锚了,全车的工程“专家”也修不好,只好分批找店过夜。

我和八位男生待在一间最好的旅舍,其实是一家大茶馆,里间有一些床铺,给公路上经常抛锚的行旅过夜。冬天的夜晚,没有路灯,屋子大而深,有一股阴森森的寒冷。老板安排我住在他们夫妻的外间,刚要收拾床铺时,突然外面传来呼喊说:“来了,来了,快收拾起!”

老板惊慌地告诉我们,最近年关难过,山里有些股匪夜里出来到处抢劫,已经来过几次了,给点钱大约可以应付应付,但是这个女学生可不大方便,怎么办呢?

老板娘急中生智,从柜台下面拖出一个很大的、古色古香的长方形木柜对我说:“你就藏在我们的钱柜吧!”叫我立刻进去躺平,盖上巨大的木盖,再请一位矮胖的学长打开铺盖睡在上面——我们那时的青年人皆营养不够,大多数都瘦,所以我记得他,他性情开朗,也很英俊。

幸好钱柜把手下面各有一孔,我躺在里面不致窒息。外面呼喊嘈杂的声音,桌椅推翻的声音令我恐惧得心脏几乎停止跳动,来不及想睡在柩材里的恐怖。终于渐渐静了下来,听得出关上木大门沉重的声音,那位余学长掀开钱柜的盖子说:“过去了,可以出来了。”

我出来的时候,发现所有躺着的同学头下都有几本书。因为他们知道四川强盗都不抢书,“书”、“输”同音,而且据说四川文风鼎盛,即使盗匪也尊敬读书人。

同学之中有人一年多前曾和我同船由重庆到乐山,看我从长江哭到岷江,这一晚遇到这么可怕的事,居然没哭,还问他们有没有受伤,颇感惊讶。实际上,我成年后,在遇到危险或受到威胁时是不哭的。

第二天天亮即开车,不经成都,采近路,直开重庆,有人去沙坪坝,可带我到家门。车子驶出眉山县界的时候我头脑才清楚,眉山,眉山!这不是苏东坡的故乡吗!不就是他悼亡词《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的眉山!昨天晚上,在那样戏剧性的情境,我曾落脚在苏东坡诗词中乡愁所系之乡,但全然不知是否是明月夜,更梦不到短松冈,连三苏祠堂都无缘一瞥。那时也想,既在岷峨区域上学,再去不难。在当年,这其实是很难的事,年轻女子向往旅行都是奢侈的。

意外地回家度了一个寒假,真是福分啊!父母关切,幼妹逗趣,每天丰衣足食,睡在温暖的厚褥子上,常是充满感恩之心。这是我在父母家中过的最后一个年,再团聚已是到台湾之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