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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4-05-20 来源:作家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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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芬芳》,周瑄璞 著,作家出版社,2023年10月

《芬芳》写的虽然是他人故事,但更像是我的童年回忆录。书中开场所写的七十年代的麦收场面,是我孩童时的记忆。隔着几十年的时光,我还记得那时清晨的潮气、清冷,每当黄昏来临时无端的害怕和忧伤,孩童的蒙昧无知,几多欢乐与新奇,以及贯穿全书的童年游戏、劳动饮食、婚丧嫁娶等乡村诸事。在小孩子的心里,这一切是那么神秘、奇异、温暖、安宁。

我九岁转学到西安,离开了中原乡村,在城市生活了四十多年。爷爷奶奶去世后,我曾经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回去,不会再介入那里的生活。但走上写作之路后,我时常感到有一种声音在召唤:回来吧,这里有你想要的一切。于是人到中年的我回到故乡,用不知是自己人还是外来者的目光打量她。

  我不在的这些年里,她依然如故。该有的都有,该发生的都已发生,和祖国大地上的每一个村庄一样,有所变化,又没有变。变了的是,人们随时代而动纷纷走出家乡,到外面去寻找生活;不变的是,人们依然爱着她,无论走多远都心怀家乡,挣了钱往家带——甚至那些在外几十年的人,老了也想还乡,死了也要埋进祖坟。

  乡村并没有凋敝,她也不可能凋敝,因为土地永远是最宝贵的财富,能够创造生生不息的价值。乡村只是换了一种形式。

  土地由能人集中承包。一年有三百四十天,村里人少,很是安静。过年时人们从四面八方回来,带着财物、信息、故事与纠葛。各样款式、味道和气息从祖国各地向着乡村蜂拥而至,如乱石纷纷投入水面。迎面遇见一个人,推门进入一个家,都是一串故事、一场起伏、一台大戏。那边纠纷不断闹声不绝,这边喜事盈门合不拢嘴。

    一个小小的事件或者一句话会在最短的时间传遍全村,并且衍生出很多版本,因为乡村是平摊开来的,所有信息资源共享,没有隐私和秘密。春节前后,历经近一个月的众声喧哗和情感峰值,乡村终又归于平静,等待下一年的欢聚。

    “和他们感同身受”

    其实在广大乡村,几乎每一个家庭都能写一部书,每一个人都有话要说。不能小看那些普通农民、家庭妇女,他们也有丰富的内心世界,他们的所思所想、人生故事绝非孤例。生活中的每一个事件,几乎都是紧贴时代步伐和政策变动。时代发展和每一个大政方针,都在乡村投下浓重的影子,乡村也是步步紧跟,生怕自己被时代列车抛下、甩出。作家其实不用虚构编造什么,睁大眼睛观察,及时记录、描述就行。

  所以,我只不过是把四面八方很多人的故事集中在一个村庄、一条过道而已。它们其实都曾在这片土地上发生过,就连小说中那个让人感到匪夷所思的鏊子事件,也是真实的。一个作家,其实编造不出这样看似可笑而实则辛酸的故事。因为你无法想象,人在物质条件极其贫乏的情况下,会做出什么事情——单是为了活下去,就已经使出浑身解数。

  乡亲们知道我从事写作,会主动讲述许多事情。哪怕他们只是说几个精彩的句子,都生动而鲜活,这成了我的作品中那些层出不穷的细节和语言。我只需要时间,能够坐在电脑前,关掉某一些开关,打开我的心,接通那片土地上的人们,和他们感同身受,就可以了。

  书中的时间跨度五十年,从上世纪70年代直至当下,讲述了中原大地、颍河流域一个叫前杨的村子里,那些可亲可爱的普通人、小人物的命运与生死,写他们和土地的关系,写他们的生活变迁,写时光更迭、岁月流逝。

“大地”与“温存”

    芬芳,是女性的芬芳,也是土地的芬芳、岁月的芬芳、情感的芬芳。无论如何弱小与卑微,不论好人“坏人”,我都愿意书写他们,我想写他们在人世间的行走,想写他们对于生活对于人间的热爱和眷恋。

  我的作品中经常出现两个词:“大地”和“温存”。置身于那样的大平原,你会感到大地是一个永不疲倦的伟大存在,她一年四季都生长庄稼,当然也长着杂草,她告诉人们:我养育一切。秋冬之后,收了玉米、大豆和红薯,在小麦没有种上或种上之后未及出芽的那些天里,大地无边裸露,如母亲苍凉的胸膛,更显崇高与悲壮。经人提醒,我才发现自己作品中常用“温存”二字,我觉得这是人与人之间最为理想和渴望的相处方式,同族同类相互友爱、理解、帮扶与包容。我一直在寻找和记录这种温存之感。

  我欣赏那种顽强的、积极的、旺盛的,甚至是强悍的生命力,比如杨烈芳这种亮丽光辉的形象,杨素芬这样自强自尊、自洁自爱的形象,罗巧芬这种善良仁慈的形象。我也写到那些平凡的、懦弱的、自私的、无奈的叹息,其实这样的人占世间大多数,你我何曾不是其中的一员?

  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生也平淡,死也卑微。他们的使命是劳作,一往无前地打拼。他们奋斗、执着、坚忍,对于幸福的渴望永不疲倦,同时温厚包容、生生不息。

注视的力量

  除了时代、故事和人物之外,我还尽力书写生活中的细节和大地上的生命。

  “全仁叫他们不要捏死那虫,好赖是条命,叫它活着吧。孩子们把那虫子在手里玩弄得都热乎了,丢手放了它们,被翻转得全身发了烧的虫子头晕目眩出出出快速爬走了。”

  “过道中间被踩得稍微低洼,土地瓷实坚硬,各类虫物躲着这些莽撞有力的脚步,也不敢来钻洞坐窝,只在过道两边的墙角土缝里探头探脑,瑟瑟发抖地顾盼这些庞然大物。”

  “天空辽远,白云悠悠,玉米腰间挂着盒子枪,黄豆棵全身披满小弯刀,这个季节,大地总是这样,一望无边,玉米黄豆,黄豆玉米,外加一点花生地,高高低低,低低高高,不知疲倦地铺展,单调成一部史诗。”

    ……

    我愿意写到这些微小的生命,用一个作家的眼光注视它们,安妥它们。我愿意歌颂大地的品质。这些看似与故事无关的场景,却最是能托起一部长篇小说雄厚的基座,使其氤氲着生活的气息和美好的祝福,铺就明亮温暖的色调。

    “烙馍、菜馍、油馍、厚馍、焦馍、饼子这些,在鏊子上完成,鏊子底下都烧麦秸,麦秸是最虚的火,一点就着,着完就灭,适合引火,也适合烧鏊子烙馍,来去便捷,是短平快;蒸馍、蒸红薯烧树枝柴火棍,火力强壮稳定,后劲十足,是灶火里的精良部队;平常做饭烧包谷秆、烟秆、豆棵,夹杂碎末子,秆子在下,碎末子蓬在上面,相互帮扶支撑,共同完成烧火使命,所以包谷秆、烟秆、豆棵是烧火界的主力军、大路货”……我为什么要不厌其烦地罗列这些文字呢?它和主题有什么关系?因为这样的生活一去不返,再也没有了。

    我个人有记忆以来的半个世纪,生活就发生了巨大的、从前想也不敢想的变化,那么今后几十年还会怎样?由于加速度原理,只能是变得更快。而一个作家,要将这些曾经伴随人们千百年的往昔生活记录下来,怀旧也好,考古也好,让后来的人们看到它,心中涌起一丝暖意和会意。这就是我们的乡愁吧。

    我只是想让大地上默默生活的那些乡亲,被更多的人看到、知道。我的作品也是想告诉人们,中国人曾经这样活过,追求美好生活的步伐从未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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