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妈妈》，徐剑 著，广东人民出版社，2022年12月
第一章 奇缘
拉萨，一种跨越地域族群的天缘
拉萨城的夏天温差大。昨晚又下了一场雨，夜幕褪尽，浓雾从山腰间慢慢蒸发，城郭四围山巅落了一层薄雪，犹如一朵朵白莲花绽放。
平措对这方风景早已习以为常，见惯不怪了。每天清晨，拉萨河的天空中都会惊现一朵白莲花，或云，或雪，或雾，就像酥油碗里吹开的，也是一朵雪莲，白云哟。平措端起瓷碗，一口饮尽卓嘎妈妈倒的酥油茶。说了一声阿妈拉，我走了！背着书包就往楼道里边跑，然后大声喊隔壁爱心家庭的同学，罗桑多吉，走啦，晚了会迟到的！
见平措小脚像下冰雹一样踢踢踏踏下楼，卓嘎跟在后边急呼道，平措，不着急，才6点呢！
阿妈拉，别送了，我和罗桑多吉一起走。平措头也不回地往楼下跑。
这孩子！卓嘎摇了摇头，孩子们吃过早餐，她都要搁下手中的活，将孩子送到楼下，或送进幼儿园，或送到校车前，无论雨雪阴晴。
六号家庭的妈妈卓嘎和平措下了楼，走到庭院的甬道上。母子刚站定，罗桑多吉就来了。院子里的张大人花在随风摇荡，高高的秆子，淹没过孩子的头，正像两个孩子的花季。
平措，早晨大车多，过马路要小心。卓嘎伫立原地，大声喊道。
知道啦，卓嘎妈妈！平措回望了一眼，与罗桑多吉跑了起来。
天有点凉，雪风从拉萨河上吹过来，平措和罗桑多吉的小脸被吹得红扑扑的，像秋日里的红苹果。
2018年7月11日，是一个寻常的日子，可是对于平措，对于阿妈卓嘎，还有拉萨福利院的爱心妈妈们，却是一个特殊时刻。谁都未曾想到，这一天，一个小天使于寒雾中降落在拉萨河边。第一眼看到这个小天使的，是平措。
那天清晨，平措一连喝了好几杯酥油茶，浑身发热，并不觉得拉萨清晨有多冷。小小年纪，早已习惯了冷暖自知。他与罗桑多吉走着、蹦着、跳着，朝拉萨第一儿童福利院大门走去。路上行人稀少，值班的保安叔叔仍蜷缩不出，小门虚掩，任上学的孩子们出入。
平措朝值班室看了一眼，保安叔叔还没起床呢。穿小门而过，远处白雪如盖，薄薄一层七月雪，还未化尽。左拐，绕过大门，铁栅栏旁的水泥台上有一块毛毯包裹的东西，吸引了平措的眼睛。那东西怎么会蠕动，嘤嘤哭泣！
平措一点也不害怕，他几大步向前，冲上前去，轻轻地掀开毛毯。天啊，是一个婴儿，穿着保暖衣，衣服与毯子间，还放了一沓人民币。
罗桑多吉，快过来看，这里有一个孩子！平措向离他不远的同学招了招手。
真的吗？
当然！卓嘎阿妈说了，说谎的孩子不是好孩子，我咋会骗你！平措回头说道。
罗桑多吉跑过来了，凑近一看，还真是一个婴儿哟。
你看着呀，我去叫保安叔叔。平措转身跑了起来，绕过铁栅栏大门，气喘吁吁地跑到大门值班室，小拳头雨点般地擂门，叔叔，快开门！
天尚早，离上班时间早呢。平措咚咚的敲门声惊动了保安。
啥事吗？平措，小门开着哩。保安从床上一跃而起。
叔叔，大门口放了一个小娃娃。平措朝铁栅栏门方向指了指。
你说啥？保安有些惊讶。平措，你没有看错，真是一个小孩子吗？
平措捣蒜似的点了点头。
走！过去看看。保安紧随平措后边，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边走边说，作孽啊，两个月前，才有人在福利院门前扔过婴儿，这回又来啦。
平措带着保安来了，罗桑多吉闪到一旁，保安叔叔凑上前去，打开毛毯，看了看保暖内衣，又在孩子的眼前晃了晃手，长叹了一声，说这是刚出生不久的婴儿，看样子刚满月不久，眼睛像是有点问题。
真的吗？
你看，平措，我的手在他眼前晃动，他没有反应啊。
时间不早啦，你俩上学去吧，弃婴交给我。保安交代道，我给福利院领导打电话。
平措点了点头，依依不舍地走了。
也是这样一个夏日的清晨，卓嘎坐在他的对面。彼时，他刚从喜马拉雅山麓下来，时间是2020年7月7日。他入藏已经40多天了，计划是从昌都儿童福利院开始，然后那曲、阿里、日喀则、拉萨、山南，最后收官之地是林芝，这么一路采访下来。
拉萨是他采访的一个重点。从2013年起，西藏自治区人民政府出台了《关于全面推进五保集中供养和孤儿集中收养工作的意见》，提出3年内在全区实现“有意愿的五保对象在县级以上机构100%集中供养、孤儿在地级市以上机构100%集中收养”的民生保障模式，简称“双集中”。其实就是将私立孤儿院的孩子收归于民政系统后，孤儿集中于供养于地市级儿童福利院，孤寡病残的五保对象则集中供养于县级福利院。
卓嘎是2013年第一批考入拉萨儿童福利院的爱心妈妈。看着卓嘎，他的脑海蓦地掠过两个词组：白度母、西藏阿妈。卓嘎并不漂亮，人还略略发福，但是岁月在她脸庞上留痕不多，颜面红润丰韵，神情慈祥，第一眼打量，像绽开一朵红莲花，让人一瞥难忘。那笑容，就像倒映在拉萨河里的白云，只属于西藏。
酥油茶斟满了，卓嘎未坐下。他仰首问道，你的老家是哪里？
日喀则市江孜县。卓嘎笑着道。
莫不会是帕拉庄园的吧！他打趣道。
天啊，您咋猜这么准，查过户口吗？卓嘎惊讶地张大了嘴巴，说我家就在帕拉庄园地盘上的江热村。
啊！他也惊讶万状，刚才不过是随口说说，一场采访的余声，偶发联想。
昨天，他辞别日喀则市，路经江孜，特意去了帕拉庄园，那是他的老领导阴法唐将军当江孜分工委书记管辖的贵族庄园帕拉家所在地，民改后保留了原貌，留下一个封建农奴制的标本。
写西藏的精准扶贫，他想寻访当年朗生（农奴）后代，是否又沦为贫困户。可惜，江热乡宣传委员是个年轻姑娘，并不知道帕拉家族的历史，更不知道朗生（农奴）与柴巴（管家）身份的差别。未找到朗生的后代，却将他引领进江热乡班久伦布村的一户柴巴之家。
我家过去也是朗生出身哟。卓嘎答道。
是吗？他追问道，你家住在村中央，还是帕拉庄园的对面？昨天走进村子，他进了第一户人家，名叫平措罗布杰家里。
罗布杰？卓嘎觉得名字挺熟悉，问多大岁年纪啦？
70多岁吧。他淡淡地回答了一句。夫人叫普布片多，今年68岁。
有照片吗？
有啊！他打开手机图库，翻出罗布杰一家人的照片。卓嘎接过去一看，惊呼道，这是我亲叔叔罗布杰和婶婶呀！
啊，你说的是真啊！他一跃而起，有点不敢相信，这世界真大，也真小，冥冥之中，大千世界，众生芸芸，我们从何处而来，择何地而居，又将向何处而去？本是谁也说不清，道不明白的哲学问题。可是雪域万里连广宇，千里陌途，一个人与一个家族及其亲人的相遇、相识，概率实在是太小了。
更奇怪的事情还有后边。他说采访完罗布杰一家后，又去了两位妇女家采访，一位阿佳叫列宗，今年50岁，独自在家，丈夫叫平措，是一个木匠，才48岁。夫妻俩有一双儿女，男孩扎西在内地读中学，大学毕业后，考到昌都市江达县当中学老师。女儿普卓玛，拉萨师范毕业后，考到丁青当小学老师。
那是我嫂嫂啊！卓嘎道。
真的啊！咋会这么巧？他也有些疑惑，难道这真的是一场奇遇。
您拍了照片吗？卓嘎道。
有。他将昨天拍的照片翻出来，让卓嘎看。
真是我嫂子。卓嘎答道。
天啊，怎么会有如此奇遇啊？！今天拉萨城的奇缘，令他有点目眩神惊了。天庭银河星，圣地一城人，汉地，艽野，你我他，少年与弃婴，汉地作家与江孜江热乡人家，在某个历史时空的节点上，注定相遇了。
卓嘎亦然。那天上午，送完上学和上幼儿园的孩子后，她为孩子们洗碗，整理卧具，打扫室内卫生。突然拉萨市儿童福利院院长的电话打了过来。说六号家庭妈妈卓嘎，你来院长办公室一趟。
卓嘎不知院长找她有什么事情，匆匆赶过去了。只见沙发的氆氇上躺着一个婴儿，穿着一件保暖衣，旁边放着一块小毛毯，藏式茶几上有一个信封，装了一沓钱。院长，这是？
你家平措早晨上学时，拾到了这个弃婴。
啊？卓嘎扑上前去，将婴儿抱了起来，撩开保暖衣，皮肤真白，嫩似樱花，一眼就喜欢上了。问院长，是个男婴，还是女婴？
男孩，看样子像有两三个月啦。院长也是一位藏族阿佳，说，可能是一个天生盲童，眼睛看不见，会不会有智力障碍，不好说，还得要检查。
啊？卓嘎心惊，连忙在弃婴的眼前晃了晃手，果然毫无反应。长叹了一声道，院长，我看这个弃婴的皮肤，不像是我们藏家儿女。
我的感觉与您一样。院长说，我让办公室调阅了视频监控，可能因为天黑，对比不出来，但从这个弃婴母亲的身影看，像一位汉族年轻女子，不像我们藏族姑娘。
汉族、藏家本是一家人。卓嘎抱着弃婴摇了起来，边摇边说，不管是藏家，还是汉家的弃婴，扔到了儿童福利院的门口，就是我们的孩子。
说得多好啊，卓嘎。院长喟然道，我将你叫来，就是想通知你，上月是一号家庭妈妈收养了一个弃婴，这一回轮到你们六号家庭了，怎么样，有什么意见吗？
没有，院长，我太高兴了，家里又多了一个男孩子。卓嘎的欢喜溢于言表。
这就好，院长点了点头，交代道，我们刚才商量了一下，就给这孩子取名为丹增拉巴，你办好手续，就带回居家室吧。
找喇嘛取的？
不，我们自己给他取的。院长交代道，洗过澡，换完衣服后，我安排车，带他去自治区人民医院体检。
好呢！卓嘎点了点头，等办公室的人将一切手续办妥后，她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满脸欢喜，抱着刚捡来的盲童，哼着汉家童谣《两只老虎》：一只没有耳朵，一只没有尾巴，真奇怪。此话一出，那沉寂了好久的弃婴，突然露出笑容。
卓嘎将脸贴在弃婴的小脸蛋上，闻到了一股浓烈的乳香。凭一种藏家女人的直觉，对每个民族气味敏锐的辨识度，令她更加坚信，这个取名丹增拉巴的盲童，并未流淌着藏家的血脉，但是一点也不妨碍卓嘎做他的妈妈。
抱着弃婴回到六号家庭，卓嘎找来洗澡盆，放了一盆热水，将好多天没有洗过澡的弃婴干干净净擦拭了一番，然后，换上一身新衣服，抱到楼下晒太阳。遇上带着孩子出来的其他爱心妈妈，无不欣羡，说卓嘎，你真是好福气，从奶抱娃娃带起，这是多幸福的事情呀。
卓嘎笑了，说丹增拉巴真的好漂亮，嫩生生的，皮肤好嫩白哟，不像是我们藏家的孩子，可是菩萨送来的，与我们家有缘，我要好好待他。
卓嘎真是一位好妈妈，在场的爱心妈妈们感叹。
太阳落到次角林山那边了，拉萨河被晚霞染起了一团团红云，转瞬之间，一条河都燃烧了起来，缠绕拉萨城和布达拉宫。放学了，平措跳着、蹦着回到儿童福利院，走进大院时，又遇到早晨值班的保安。随口便说，叔叔好！
平措好，祝贺你啊！
保安叔叔，祝贺我什么？
你家又多了一个弟弟。
真的呀？平措多少有点怀疑。
当然是真的呀，叔叔能骗你啊？保安说，你早晨在大门口捡到的弃婴，分到你们六号家庭了，被卓嘎妈妈领走了。
我有弟弟了，我有弟弟啦。平措喊着、奔跑着，朝六号家庭赶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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