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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4-09-05 来源:长江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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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公里》,王族 著,长江文艺出版社,2023年10月


……

一股寒意袭来,把田一禾撞出一阵不适。他以为是风,却感觉不到风。他一愣,不是风,那就是雪下大了,但是他一摸身上,没有多少落雪。奇怪,既没有刮风也没有下雪,这股寒意是从哪里来的?

突然,传来一连串狞厉的嗥叫。

有狼!

那战士拿起枪,对田一禾大叫:“排长,快过来,有狼。”

田一禾一惊,把那战士拉到身边。黑暗中,有一片绿点闪了过来,是狼的眼睛,像小灯泡似的越来越大。昆仑山上的狼与别处的狼不一样,别处的狼凶,但昆仑山的狼恶;尤其是无人区的狼,个儿大,体硕,袭人如发疯。不仅仅是狼,就连野马、野驴、野牦牛等都凶猛无比,甚至野羊见了人,也会刺过来一对锋利的角。

是他们二人的气息被风刮开,狼嗅到后便围了过来。

那片像小灯泡似的光到了山冈上,突然不动了。这不是好事。狼群有一个习惯,围到人跟前会前仰后蹲停顿下来,人以为狼不会进攻,其实这是最危险的时刻,此时的狼在观察人,然后突然发起进攻,一下便能击中人的要害。

田一禾的呼吸紧促起来。

那战士本能地拉动枪栓,准备向狼射击。

“不能开枪,这儿是边境线。”田一禾低叫一声。那战士将食指从扳机上收了回来。

田一禾咬紧了牙关,如果狼群发起进攻,那战士却不能开枪,怎么办?只能用刺刀或用枪托去刺去砸,那样的话他们的战斗力会明显减弱,弄不好会被咬死。

田一禾的手颤了一下。

虽然没有子弹上膛,但那战士本能地拉了一下枪栓。这时,一股旋风把脚下的雪卷过去,那片小灯泡似的光晃动几下,像是被风吹得飘了起来。狼群受到了惊吓,在恐慌地躲闪。很快,便传来支支吾吾的嗥叫。狼的这种表现,表明它们也恐慌,同时也给田一禾和那战士带来启示,狼怕铁器撞击的脆响声。

“不停地拉枪栓。”田一禾下了命令。

一时间,铁器的碰撞声骤然响起,狼群被惊吓得发出难听的叫声。那战士不停地拉着枪栓,清脆的声响,似乎是一把刺向狼群的长剑。

终于,狼的气焰被压了下去,那片小灯泡似的光乱成一团,不一会儿便消失了。

他们松了一口气。那战士的双手仍紧握着枪,直到进入房中才松了开来。大家知道了刚才发生的事后,都再也睡不着了,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话语在深夜中随着雪花一并落地,顷刻间又被大风卷入黝黑的远处。

昆仑山上就是这样,雪说下就下,有时候一夜之间便一片白,有时候下一会儿就会停止。刚才有一团雪惊扰了狼,说明雪下得不小。但是当时太紧张,田一禾和那战士没有注意到,现在危险已经过去,才看清地上已经有一层雪。

昆仑山的夜晚,下雪很常见,只能熬,熬到天亮又上路,多大的雪都会留在身后……

远处开始泛白,天快亮了。

一个夜晚就这样过去了。这样的事在昆仑山上很常见,汽车兵上山下山,因为车厢里装载着大油罐,只能在驾驶室短暂休息。而为了保证第二天能够精力充沛地开车,他们经常在晚上打开携带的被褥,在褥子下铺上防潮的塑料布,倒也睡得踏实。但如果遇上大风,牙齿发颤与大风呼啸的节奏如出一辙。而下大雪的夜晚则更难挨,第二天早上被子变得像雪堆,有的战士冻得无力从被窝中爬出。

好在雪早就停了,地面上只有一层薄薄的白色,这样的雪不影响驾驶,车队可以照常行驶。

战士们开始做饭,忙碌的声音和升起的炊烟,把大家从一夜的惊悸拉回现实,也拉回像往日一样的正常程序。最多再过两天,吃完这样的一顿早饭就下山了,越往下走海拔会越低,也就离留守处越近,回到留守处就完成了这次任务。

突然,田一禾看见几只鹰在山坡上缓慢爬动着,稍不注意,便以为它们趴在那儿纹丝不动。他第一次见到在地上爬行的鹰,心里有些好奇,便紧随其后想看个仔细。它们缓慢爬过的地方,被它们翅膀上流下的水沾湿。回头一看,这条湿痕是从附近的一个湖边一直延伸过来的,在晨光里像一条明净的丝带。他想,鹰可能在湖中游水或者洗澡了,所以从湖中出来后,身上的水把爬过的地方也弄湿了。常年在昆仑山上生活的人有一句调侃的谚语:“死人沟里睡过觉,班公湖里洗过澡。”这是他们在那些没上过昆仑山的人面前的炫耀。高原七月飞雪,湖水一夜间便可结冰。

现在,这几只鹰已经离开湖边,正在往一座山的顶部爬行。平时,鹰都是在蓝天中展翅飞翔,其速度之快,像尖利的刀剑一样倏然刺入远方。人很难接近鹰,所以鹰的具体生活是神秘的。据说,西藏的鹰来自雅鲁藏布江大峡谷,它们大多在那里出生并长大,然后向远处飞翔。大峡谷在它们身后渐渐远去,随之出现的就是这无比空阔遥远的高原。它们苦苦飞翔,苦苦寻觅适于生存的地方。

田一禾仔细看了看,发现这几只鹰的躯体都很臃肿,在缓慢挪动时两只翅膀耷拉在地上,好像不属于身体。再细看,它们翅膀上的羽毛稀疏而又粗糙,上面淤结着厚厚的污垢;羽毛根部堆积着褐色的粗皮,没有羽毛的地方裸露着皮肤,像是刚被刀剔开的一样。他跟在它们身后,它们已经爬了很长时间,晨光在此时已变得无比明亮,但它们的眼睛却都眯缝着,头颅也缩了回去,似乎并没有能力来度过这美好的一天。

他想,它们也许在湖中浸泡了一夜,已经被冻得丧失了生存能力,所以在爬行时才显得如此艰辛。他跟在它们后面,一伸手便可将它们捉住,但他没有那样做。几只在苦难中苦苦挣扎的鹰,与不幸的人是一样的,这时候应该同情它们,而不应该伤害它们。一只鹰在努力向上爬行时显得很吃力,以至于爬了好几次,都不能爬到那块不大的石头上去。他想伸出手推它一把,而就在那一刻,他看到了它眼中的泪水。

山下,战士们在叫田一禾,但他不想下去,他想跟着这几只鹰爬高一点。他有几次忍不住想伸出手扶它们一把,帮它们把翅膀收回。如果可以,他也愿帮它们把身上的脏东西洗掉,弄些吃的东西来将它们精心喂养,好让它们有朝一日重新飞上蓝天。只有天空才是它们生命的家园。战士们等得不耐烦了,按响了车子的喇叭。鹰没有受到惊吓,也没有加快速度,仍旧无比缓慢地往山上爬着。

十几分钟后,几只鹰终于爬上了山顶。

它们慢慢靠拢,爬上一块平坦的石头。过了一会儿,它们敛翅、挺颈、抬头。突然,它们一跃而起,像射出的箭一样飞了出去。它们飞走了。不,是射了出去。几只鹰在一瞬间,迸发力量,把自己射出去了。太神奇了,这样的情景完全出乎田一禾的意料,他本以为它们会在苦难中痛苦死去,没想到它们却是为了到达山顶去起飞。

几只鹰很快便已飞远。在天空中,它们仍然是平时的那种样子,翅膀如锋利的刀剑,沉稳地刺入云层。远处是更为宽广的天空,它们飞掠而去,班公湖和众山峰皆在它们的翅下。

目睹了这一幕,田一禾无比激动。脚边有几根掉落的羽毛,他捡起紧紧抓在手中,有一种紧握着圣物的感觉。

他终于明白,鹰不论多么艰难,都要从高处起飞。

田一禾无意中一抬头,看见了那片红色。这次他看清楚了,是边防连的战士们用红油漆在山崖上写出的“昆仑卫士”四个字,从远处看只是一片红色,走近了便看得清清楚楚。

田一禾嘴里喃喃自语,昆仑卫士,昆仑卫士……他念着那四个字,敬了一个军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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