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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5-01-14 来源:“中国好书”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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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亚往事》,高建群,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2024年5月


梦里的男人忧郁地微笑着,他那高仓健式的脸上挂满冷峻之色。他骑着一匹黑色的大走马,马的四条长腿交替撩开,嗖嗖生风,马蹄铁在沙砾里溅起阵阵火星。一杆土枪,横担在他的胸前。而那只白房子的狼狗,则蹲在马的屁股上,两只前爪搭在男人的肩膀上。天气真热,狗呼哧着,向外吐出粉红色的舌尖。那舌尖,不停地有口水滴滴答答地掉下来。

白房子的顶上,站着一个忧伤的哀恸的女人。她正在惊天动地地哭着。风把她的红色连衣裙吹起来,缠在她纤细的腰上。她惊天动地地哭着,拼命地捶打着自己的胸膛,那么悲伤,好像全世界的苦难都装在她小小的胸膛里一样。

我想起白房子边防站最初的故事,一个悲壮而传奇的中亚细亚荒原的故事。那时白房子边防站还被叫作阿维边防站。我曾立志要把它写成文字流传下来,可是一直没有完成,于是它就被我遗忘在了记忆的角落里。当我重新踏上这片土地,梦里的他们一定就是那故事里的男女主角,我知道这是他们在召唤我。我想,这次回来,我是一定要完成这个故事的!这将是一部史诗,一部关于白房子、关于最早的兵团人、关于爱与恨的史诗!关于英勇的士兵守卫白房子卡伦的故事。

一只饿鹰在荒原上空盘旋,它用犀利的目光搜索着猎物。这是它每天早上的功课。它把这块荒原视作它的领地。每天早晨,它都要从阿尔泰山一块突兀的岩石上起飞,平稳地驾着气流在这块地面上空巡睃。

它看见的是一块死亡之海、一块蛮荒之地:黑色的沼泽地,白色的盐碱滩,疲惫地站立着的沙枣树,灼热的沙丘,还有那座默默僵卧在大地上的寂寞孤独的阿尔泰山。

太阳像只大火球一样,紧贴着荒原,无情地炙烤着它。整个大地无遮无拦。阳光照在大地上,又被沙子反射回来,于是,天空出现了无数条明显的亮闪闪的曲状辐射线。

饿鹰失望了,它耐不住地长唳了两声。饥饿是一回事,它更多地感到一种寂寞。没有敌人,没有朋友,世界好像把它和这一块地方遗忘了。

正在饿鹰企图飞开时,突然精神一振:它看见地面上有一个活动的黑点。饿鹰自高空直直地俯冲下来。

就在饿鹰接近猎物的一刻,一声枪响。一股白烟腾起,鹰掉了下来。鹰没有掉在猎物的身边,它挣扎着向上飞了一下,便开始滑翔。结果,终因受伤过重,落在了一条小河的另一边。

小河已经干涸。

随着枪声,沼泽地旁边的白柳丛中,走出一个剽悍的男人。他站在小河边,停住了。我们认得他,他是白房子卡伦的马站长。

白柳丛中,依次走出一个个骑兵,在这男人左右站定。

要迈过小河是件容易的事,但他没有这样做。他唤狗去叼那倒毙在地的倒霉的饿鹰。

那饿鹰看见的猎物,原来是一条狗。说是狗,其实也不准确,它的模样更像一条狼。大耳朵,黄瓜嘴,麻秆腰,拖在地上的长尾巴,再加那一身焦黄色的毛。前年春天,它的母亲,一只从内地引回来的良种狗,由于在这方圆几百里的荒原上,找不着一只配偶,只好痛苦地嚎叫着,加入了一支迁徙中从这里路过的狼群。几个月以后,它大着肚子回来了。生产后不久,在一个漆黑的夜晚,这支西伯利亚狼群又从这里经过。几百条公狼将边防站团团围住,用只有它们自己才懂的语言,一会儿柔情脉脉地说着情话,一会儿又咆哮着大声威胁,一会儿用最无耻的语言进行挑逗,一会儿又痛哭流涕地述说思念之苦。这畜生如何能经得起如此诱惑,便丢下未满月的崽儿,加入了狼群,从此一去不回,重归草野。那畜生留下的五个崽儿,因为缺奶,四个先后死去,独有这个,如今已经长大,健壮无比,孔武有力,集狗的忠诚与狼的凶悍于一身,成了马站长的心爱之物。

马站长就是马镰刀。马镰刀这个名字是不是有些古怪?任何故事都有开始,任何变化都有缘由,没有人是天生的强者,没有人是注定的霸主。所以马镰刀一开始也不是马镰刀。

那时他还是一位俊俏后生,有着一个书生气十足的名字,叫马明轩。马明轩随父亲马浩文,一个半是商贾半是强人的骆驼客,从苏州老家出发,经丝绸之路新北线前往阿拉木图。在辽阔的中俄边境,没有什么人能挡住这些商贾嗒嗒的马蹄。他们将中国内地的各种工艺品、山货、皮毛、丝绸、茶砖,甚至阿尔泰山的黄金、白银、珍珠、玛瑙,装上驮子,运到斋桑泊后边的阿拉木图,甚至翻越茫茫草原,叠叠野岭,顺着伏尔加河河谷,穿越成吉思汗三千里草原黄金道,直抵莫斯科城下。接着又贩回各种新兴的日用品,卖给居住在这荒原地带的哈萨克人。那时节,这块草原上的许多日常生活用品,用的就是俄语名字。而将它们搬运而来的,就是马浩文这样的骆驼客们。

张博望开辟的这条中亚通道,最初叫西域道,它是关中道、河西道、敦煌道(商人叫它大海道)、楼兰道、和田道、叶尔羌道、喀什道的延伸部分。顺着塔里木盆地南沿行走的叫南道,顺着塔里木盆地北沿行走的叫北道。两条道路都走到喀什,然后翻越帕米尔高原,经慕士塔格峰下面的天门山,抵达吉尔吉斯草原,再抵达奥什,抵达碎叶城,抵达石头城,最后抵达目的地——世界的十字路口撒马尔罕。

到了唐朝,勤勉的丝绸之路上的骆驼客,又辟出第三条道路,这就是从吐鲁番一直向北,不用拐弯,穿越天山星星峡,穿过今天的乌鲁木齐(那里有个鲜明的地名,叫吉木萨尔,乃是唐代武周时期设立的北庭都护府所在地),尔后进入已经开始繁荣起来的草原文化地带。再穿越中亚名城阿拉木图,穿越阿斯塔纳,顺着咸海岸边,沿咸海的来水地阿姆河而上,抵达撒马尔罕。

小说中谈到的马浩文那一代骆驼客,他们的经商路线,大约正是上面所说这第三条道路,现今的专家们,把它叫丝绸之路三道。

但是老皇历已经不能翻了。

到了马浩文、马明轩父子的年代,老三道显然已经不能满足丝路贸易繁荣的需要,而撒马尔罕几度衰落,已经承担不起贸易终点站的任务了,于是丝绸之路新三路应运而生。这些道路随着骆驼客的行走,随着善于经商的粟特人的一手一手转运,通向了更加遥远的地方。

一条我们姑且称它为玄奘道。从撒马尔罕出发,马蹄不要停下,而是顺阿姆河河谷、兴都库什山南沿,往帕米尔高原行走。先经过亚历山大大帝东征时建立的那个亚历山大城,再经过阿富汗首都喀布尔,再经过巴米扬大佛,再经尼泊尔,进入五印大地。这时候旅者的脚下有两条河,一条叫印度河,一条叫恒河;而在中国的阿里高原,一条名叫象泉河,一条则名叫狮泉河。

先顺着怪石嶙峋、河水喧哗的印度河,走入平原地区,穿越广袤的五印大地,走到印度河入海口阿拉伯湾;再返回帕米尔高原,顺着恒河一路下山,穿越五印大地,进入恒河入海口孟加拉湾。这孟加拉湾有两个著名的所在,一是海港城市加尔各答,一是晋法显、唐玄奘在其间修行过的那烂陀寺。

我们把这条道路叫玄奘道,因为它正是玄奘当年取经时走过的道路。玄奘在撒马尔罕休整了大半年时间,每天望着大雪山犹豫不决,最后终于鼓足勇气,踏上那条凶险四伏的道路。

第二条道路叫马可·波罗道。七百多年前,威尼斯商人马可·波罗父子,从水城威尼斯出发,带着他们的货物,抵达波斯,尔后从伊朗高原下来,进入梅尔夫古城,进入布哈拉,进入撒马尔罕。接着沿费尔干纳盆地西缘、帕米尔高原东缘,抵达奥什,尔后翻越帕米尔高原,进入喀什。他描述了喀什的苹果园和貌美如花的姑娘。接着迎接他们的是老丝绸之路的南道,从喀什到叶尔羌,再到和田,再到楼兰,再到敦煌,然后翻越漫长的河西走廊,抵达北京城,面见忽必烈。

十三年后,马可·波罗又从原路返回。所以说,这条起自中国皇城、穿越中亚腹地、抵达地中海沿岸的贸易大通道,他走了两回。有一本他口授的《马可·波罗游记》,记载了他的奇异行程,该书成为西方人认识东方的启蒙读物之一。

而在《马可·波罗游记》中,字缝里抠字,话语里找话,我们发觉,他描写的那个阴森恐怖、飞沙走石的废弃古城,就是传说中的精绝尼雅古城。而他对罗布淖尔荒原之侧的白龙堆雅丹的描写,也让我们想起唐玄奘西天取经路上夜宿白龙堆、他胯下的坐骑走失的情景。

第三条道路是一条通向草原尽头的道路,或者叫驼道,或者叫茶马古道,或者叫成吉思汗三千里草原黄金道。在我们的叙述里,马浩文、马明轩父子的驼队,刚刚抵达遥远的莫斯科城,接着又从那里折回。他们走的正是这条道路。

道路起自鄂尔多斯高原,从鄂尔多斯抵达蒙古高原。从弓背形的蒙古高原一直向西向北,翻越阿尔泰山冰大坂,从而进入中亚,进入哈萨克草原。从哈萨克草原继续行走,进入里海,接着翻越高加索山脉、乌拉尔山脉,进入俄罗斯草原。接下来,沿伏尔加河河谷,穿越当年金帐汗国的都城萨莱城,一路向北,抵达莫斯科。

史料记载,莫斯科这个地名第一次出现在俄罗斯编年史中是在尤里·多尔戈鲁基统治时期,时间为1147年。

莫斯科公国立国八百三十多年了,它之前是一个地主庄园,隶属于弗拉基米尔公国。是丝绸之路的贸易繁荣令这个城堡有了实力和野心,于是在成吉思汗金帐汗国的怂恿下,脱离弗拉基米尔公国,成为一个独立的小国家。而在距离现在三百多年的时候,莫斯科公国以火与犁为先导,大掠四方,成为地跨欧亚大陆的俄罗斯帝国。

这条丝绸之路古道,抵达布列斯特要塞之后,向西沿第聂伯河穿过乌克兰六百多公里的肥沃黑土地,抵达里海,向北抵达中欧的德国柏林,向东沿波罗的海海岸,一直走到波罗的海与北海交汇处的阿姆斯特丹。在丝绸之路历史的叙述中,把这一段叫欧亚大陆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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